第四百一十五章 36號90號
足球場大小的房間裡一眼看去空無一人,只有輕輕的水聲。
有人推門進來,恭敬地站在門邊,讓身後的人先走過。
在那個人身後還有好幾個身穿正裝的年輕人,他們的表情都很肅穆。
“九十號,出來吧。”有人抬聲叫了一聲。
話音剛落句聽到了嘩啦的水聲,然後便見有一個人憑空出現在空蕩蕩的房間裡。
眾星捧月的老人走向渾身都溼漉漉的男人,從別人手上了一條毛巾遞給男人:“現在可以堅持多久了?”
男人把毛巾接過去,蓋在自己的腦袋上,聲音悶悶的:“十分鐘。”
老人眨眨眼:“還不行。”
“我知道。”男人把毛巾拿下來,有些懊惱地看著老人,“我還是不如他。”
“沒關係。”老人微微一笑,“你比他年輕,比他更高階,總有一天會追上他的。”
男人咬著嘴唇悶悶不樂地看著還有水波晃盪的水面:“可是我們沒有時間了。我都聽他們說了,您已經派人去找89號了,您根本不想等我追上他。”
老人看男人悶悶不樂的樣子,噗嗤笑出來:“你的訊息倒是靈通,來,跟爺爺說說,你都聽到什麼了?”
老人身後的年輕人們都看著站在老人面前的男人,這個男人長相不算英俊,但是很端正,眉眼裏有一股狠勁,細看倒是挺耐看的。個子高高的,但是舉手投足間還透著像小孩子似的懵懂和稚氣。
他們對這個男人的感情很奇怪,一方面他是他們合作下“培育”出來的“孩子”,一方面他是他們目前最強的對手,這個人有的無論是能力,還是他們老師的偏愛,都遠遠超過他們。
男人擦著頭髮:“我聽說您讓繭子們都去警察那裏指控他了,現在滿大街都是他的新聞,說他是史上智商最高的罪犯,殺人無數,卻讓警察也拿他束手無策……”男人說到這裏,像個沒分到糖果的孩子,輕輕撅起嘴巴,“爺爺,您總是對他那麼好。”
雖然這個男人的想法都是在他們的見證下一點點重塑的,但是冷不丁聽到他羨慕一個人人恐懼的“連環殺人犯”,他們還是有點接受不了。
不過老人卻一點也沒吃驚,反而還很滿意地拍拍男人的肩,示意他坐下來。
男人乖乖地坐下,像一隻落水狗一樣,乖乖地看著老人,老人叫人搬了個椅子,坐到男人身邊,用毛巾給男人擦著頭髮:“你和89號都是我的孩子,我對你們的愛是一樣的,相信我,他有的,有一天你也會有。”
“我不要和他一樣的!”男人鼓起腮幫,“我要比他更多!因為我比他更高階!”
老人被男人逗笑了,爽朗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迴響,男人低著頭,玩著老人的褲腳:“我還聽說……”
老人低下頭,認真地聽著男人說的話。
男人悶悶不樂地猶豫了一會,然後抬起頭:“我還聽說89號的繭子現在還在他身邊……您不是說繭子用過了就必須銷燬麼?上次您給我送來的繭子,我那麼喜歡,可是您還是把她帶走了……”男人低下頭,放下老人的褲腳,抱住了自己的膝蓋,“我很難過。”
老人身後的年輕人們無聲地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默默開啟手裏的平板電腦,手指輕巧地敲擊著什麼。
“你很難過?”老人把手放在低著頭的男人頭上,眼裏的光芒明明滅滅,讓人看不出他的真實情緒到底是什麼。
男人點頭,然後又一臉困惑地看向老人:“我難道不可以難過麼?”
老人挑起眉,靜了一會然後和藹地笑了笑:“當然可以。爺爺只是想到了89號當年也是這麼跟爺爺說的……”老人的眼裏凝著光,很溫柔的光,“但是他的表達方式和你有些不一樣,因為爺爺拿走了他的繭子,他差一點把爺爺這個老骨頭都給拆了。你很聽話,爺爺會更喜歡你。”
男人聽到老人的誇獎,在老人的手心裏蹭了蹭臉:“那下一次爺爺再送來繭子,我幫爺爺把她處理掉好不好?”
老人又是一怔,手心依舊摸著男人的臉頰,看著男人的眼神卻變了:“你願意為爺爺這麼做?那如果……是你很喜歡很喜歡的繭子呢?你也能……”老人垂下眼,眼裏劃過古怪的光彩,“爲了爺爺親手扼殺她麼?”
“當然。”男人點頭,“您是我最重要的人,沒有比您的需要更重要,如果您需要我處理掉繭子,那我就會毫不猶豫地處理掉她,不只是繭子,無論是誰……我都願意爲了爺爺殺掉她……”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小,竟然就這麼趴在地上睡著了。
老人靜靜地看著男人,良久才又展開笑容:“好孩子。”
他的手在男人的頭上拍了拍,然後站起身,帶著一群人從房間裡走出去。
門合上,一行人走出去一段,纔有人開口:“老師,90號他竟然與繭子建立了感情聯絡,是不是有點……危險?”
前車之鑑,他們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危險?”老人輕鬆地笑了一下,“危險就不好麼?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麼比我這個老頭子還膽小怕事?”
年輕男人趕緊低下頭:“老師,我是擔心我們的實驗……”
老人側頭看了看那個男人,然後收回視線,年輕的男人在老人移開視線以後纔敢繼續呼吸。
“誰都喜歡萬無一失的計劃,可是我就不喜歡。”老人輕輕摩挲著袖口的印花,“我覺得什麼事情有了意外,有了未知,纔會有超越人類極限的突破。人活著不是爲了已經知道的事情活著,拿著手電筒,站在青天白日底下就沒意思了,你得走進黑暗,走進那些可能藏著危險,也可能藏著意想不到的財富的山洞裏,用你手裏的手電筒,探索,前進。”
老人又看向年輕男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麼?”
年輕男人點頭:“老師說的對。”
“不瞭解我的人,纔會以為我懂得優勝劣汰,不懂人情冷暖。其實他們錯了。他們看錯了我,也理解錯了感情的意義。”老人轉回頭,靜靜地看著巨大的落地窗外的景色,“他們說我無情,只是不知道感情的真正意義是什麼。”
年輕男人雖然也不明白老人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是還是連連點頭。
“就像對我的孩子們。”老人若有所思地停在落地窗邊,用手在窗上劃了一下,“我是很愛他們的,比他們想象中的要愛他們。”
年輕男人莫名感覺從脊柱底端升起一股涼氣,將頭埋得更深。
老人卻沒發現,或者不在意他的話讓人產生什麼感覺。
看了一會外面,轉身,揹着手:“走吧,去看看36號。他從南祝那裏回來好像就再也沒出過房間。”
年輕男人鬆了一口氣,跟老師談工作比談“感情”要好多了。
語氣也輕鬆起來:“是的,看管人員說他每天都在房間裡睡覺,誰也叫不起來他。”
老人帶著笑意開口,似乎是譏諷,卻又少了那麼一分惡意:“感情。又是因為感情。”他微微皺起眉,似是有些惋惜,“怎麼都這麼執迷不悟呢?”
年輕男人不知道該怎麼答話,所以保持沉默,低著頭,默默地跟著老人。
86號的房間在三層,一行人坐著電梯下去,路上沒人敢再和老人搭話。根據他們的經驗,老人雖然還是笑眯眯的,但其實已經生氣了。
雖然他們不知道老人為什麼生氣,是因為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很難過”的90號,還是因為離開繭子鬱鬱寡歡日日低沉的36號。
但是他們知道讓老人不爽快的事情一定是與“感情”這兩個字有關的。
或許他是想起了從前的89號。
“你也是從B極來到這裏的麼?”在電梯裡,老人突然開口發問。
年輕男人一開始都沒有反應過來,良久才意識到整個電梯的人都在透過反光的電梯門看著他,然後才傻愣愣地點點頭:“是……”
“認識寧鹿麼?”老人又問。
年輕男人快速地點頭:“知道,她是第三批成員的隊長,很厲害的。當初差一點就是她培訓我了,當時給我可惜壞了……”
老人笑了一下:“那你知道從89號是從B極裡引進到我們這裏來的麼?”
引進?
年輕男人被這個詞弄得愣愣的。
潛意識裏他還是沒辦法像老人一樣把那些活生生的人當做實驗品,當做一個貨物。
“那又是一場惡仗。”老人眯著眼看著逐漸減少的樓層數,似是感嘆,“爲了紀念那次勝利,我特意保留了89號的編號。”
年輕男人不懂惡仗的意思,不過聽到後面那句話明白了什麼:“所以,實驗品沒有37到88號實驗品,因為在36號以後,89號就被引進進來了,所以直接跳到了89號。”
老人點頭,讓這個因為一點小小的發現就激動得跟什麼似的的男人更加雀躍。
“我就說嘛!”男人高興地拍拍手,對上老人的目光以後嚇了一跳,馬上收斂起來,站得筆直。
“你們還真以為我會銷燬那麼多實驗品?”老人從開啟的電梯門裏走出去,聲音平淡卻把男人嚇得同手同腳,“老師,我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說‘我就說嘛!’,是什麼意思?”老人也沒生氣,反而笑眯眯地問男人。
男人看著老人的笑臉,硬是一句話都編不出來:“我……”
老人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沒事,不是怪你,又不只你一個人這麼想。”
男人滑了一下喉嚨,反而對老人有點愧疚:“老師,我們每個人在這裏學習一年就會離開,根本不瞭解這裏的情況,也不瞭解您,我們都是自己腦補出來的,大家也都沒當真……”
“當真也沒關係。”老人笑容依舊和煦如春,“老師我不介意的。”
年輕男人看著老人寬容隨和的笑容先是怔愣,之後便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怎麼可以用那麼陰暗的想法去猜測這麼好的老師。
他以前見過的,和老師有一樣地位的教授之類的,都高傲得不行,恨不得用鼻孔看他,用鼻子噴字,多一句話都懶得跟他說。
根本不像老師,不管什麼時間問他什麼問題,哪怕是超級白痴的,老師都會耐心地給他們解答……
這麼一想,年輕男人還有點捨不得離開這裏了。
可惜啊,因為這裏的資源有限,老師的精力也有限,每個學生都只能在這裏學習一年,就這樣,還有無數人擠破腦袋想要爭取,要不是他以前在B極呆過,估計他都擠不進來。
年輕男人想到他現在能站在老人身邊的機會有多難得,老人又是那麼的和藹可親,感覺世界都美好了,抱緊了手裏的電腦,大步跟著老人。
“你們在外面等我。”
老人伸手擋住了興致沖沖想跟著他一起進房間的男人。
聲音溫柔:“我很快就會出來。”
男人愣了一下,旋即接受了不能進去學習的事實,畢恭畢敬地把手裏的電腦遞給老人:“老師,這是36號這些天的觀察記錄。”
“不用了。”老人雖然用手擋了一下電腦,但是還是往電腦上面瞥了一眼,滿意地點點頭,“記得很不錯。”
男人的臉馬上就變紅了,有一半是因為害羞,還有一半是因為興奮,高高興興地給老人鞠了一個躬:“謝謝老師,我還會繼續努力的!”
老人笑呵呵地擺擺手,推門進了36號的房間。
36號的房間比90號的還要大一些,但是沒有巨大的泳池,36號並沒有像年輕男人說的那樣,只是躺著睡覺,相反地,他很有活力地吊在單槓上,哼哈哼哈地做著引體向上。
聽見聲音,他側頭,與老人對視了一下,剛要鬆手,卻聽見老人說:“你繼續,我就是來跟你說兩句話的。”
36號轉回頭,在單槓上停了一會,然後又繼續做起引體向上,但是沒有再像之前發出哼哈的聲音。
“我聽學生說,你這幾天都在休息。”老人仰起頭,看看男人粗壯的手臂,輕輕眨眼,“今天怎麼起來了?”
36號慢慢地升起,咬著牙,整張臉都是扭曲的。
可詭異的是,他扭曲後的臉定格以後竟然是一個笑容,大大的笑容,嘴角幾乎都要咧到耳根了。
“因為我感覺到您要來找我了。”
“哦?”老人吃驚地挑起眉,“那你的感覺很準啊。”
36號保持著提升的姿勢懸在單槓上,巨大的肌肉塊繃得緊緊的,聲音從緊咬著的牙關擠出去:“不是我的感覺準,是今天很特別。”
老人眯起眼:“怎麼特別?”
36號瞥了他一樣,仍然沒有降下來,縱然他的身體已經開始細細地發抖,但他好像還是緊緊地握著單槓,好像要把無法向其他人宣泄出來的力量都施加在這個單槓上。
“南祝今天開庭。”
老人點頭:“哦,我想起來了,確實有這麼一件事。”
36號咬著牙,沒有吭聲。
“可是他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老頭茫然地問,“一個繭子而已,他坐不坐牢會影響什麼呢?”
36號繃緊的肌肉在這一刻猛然突破極限,又緊了一成,但是沒有堅持太久。
很快他就感覺不到他的肌肉,也控制不了它們了。
最後因為肌肉抽搐,他只能從單槓上落下來的。
砰地一聲砸在地上,老人咧咧嘴,似是在替他感覺到疼。
可是36號卻像是沒有知覺一樣,呆呆地看著高高的天花板,呢喃著問:“為什麼?為什麼偏偏在那個時候?為什麼您要叫我回來?”
老人低頭看著他,像是看一個被摔成碎片的古董花瓶,惋惜心痛。
“為什麼?你當時不問問我,我為什麼要叫你回來?你應該問問自己,為什麼要把他丟下。”
36號像是被人用針紮了一下,先是抽搐,然後慢慢洩氣。
躺在那裏真像米其林輪胎的卡通形象被人踩扁了,丟在了路邊。
是啊。
他為什麼沒有問為什麼,為什麼這些年他都在南祝身邊,陪著他,幫助他……監視他,卻在那一天莫名其妙地被叫了回來。
誰給過他理由麼?
沒有。
誰都沒說過,為什麼要他回來。
他也沒有問。
因為他骨子裏的順從讓他連想都沒想,連奇怪都沒奇怪,就這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南祝。
想到這裏,他抬起像米其林代言人一樣的胳膊,蓋在了臉上。
“您是故意的。”36號的聲音很緩慢,“您是故意利用我們的……”
“是。”老人毫不忌諱地承認了,“我利用你們,因為89號,也就是我的孫子,你們的南少爺太想保護他的繭子了,就像你想保護南祝,一樣……”他笑起來,“自不量力。”
“89號……”36號品味著這個代號,突然也笑起來,“爺爺,我真羨慕您,能把這些感情分得那麼清楚,把他當做試驗品的時候是一樣,當做您自己的孫子的時候又是一樣,當做南家下一代繼承人的時候又是另一樣……”他把手臂放下去,咧著大嘴看向老人,“您不會混淆麼?您不會在必須要殘忍對待試驗品的時候,想起他和您血脈關係,想起他小時候抱著您叫爺爺,想起……他也是一個人,需要您的愛,您正常的愛麼?”
老人盯著躺在地上的36號,緩緩地眨著眼睛。
一步一步走向他,然後在他身邊坐下。
用手輕輕地梳理著36號被汗水浸溼的頭髮:“孩子,你的感情太低階了,所以你覺得痛苦,如果你能明白爺爺的感情,學會用爺爺的感情去對待繭子,你就發現,你可以比之前更愛他,而這種愛也更純粹。”
36號搖頭:“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我只想要……只想要……”
他的眼睛紅了,可嘴巴仍是大咧著的,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丑。
“你想要什麼?”老人皺起眉,“想要和他在一起麼?這有什麼意義呢?愛就要在一起,那你們的愛也不怎麼樣啊,怎麼?不在一起,就不能愛了?”
36號更使勁地搖頭,眼淚從眼角滑下來。
“南祝不擅自行動就不會被我發現,我也不會想要利用他來吸引南嶼和寧鹿的目光。這是他自己選擇的,他告訴過你他這個選擇了麼?”老人的表情更加心痛,伸出手指止住36號順著臉頰往下滑的眼淚,“他沒有利用了你對他的信任,悄悄躲開了你,安排了那些‘人肉炸彈’麼?你怎麼只怪爺爺,不怪他呢?”
“可是,那個小女孩!”36號的聲音在顫抖,“是那個小女孩把寧鹿小姐引到他身邊的!您敢說,那個小女孩,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自以為是的小女孩不是您故意放在南祝身邊的麼?”
“是!是我安排的!”老人毫不猶豫地承認,“而且我可以告訴你,誘導那個小女孩對寧鹿產生興趣,想要挑釁她的也是我,我就是要寧鹿順著你和南祝的關係一點點撥開真相,慢慢反應過來,她和南嶼之間的關係就和你和南祝是一樣的!”
36號發出一聲痛苦的笑聲:“南祝也是南家的孩子啊!您怎麼可以這麼利用他?”
老人看著36號痛不欲生的樣子,竟然很開心地揚起笑:“南祝是南家的孩子沒錯,但他更是我送給你的繭子!沒有的繭子,無法破繭成蝶的繭子,最後是什麼結果,需要我提醒你麼?”
36號被老人坦率,理直氣壯的樣子噎住了。
等他慢慢覺醒過來從腳底漫上來的冰冷和絕望的時候,他發出了一聲比困獸還要痛苦的嚎叫。
老人站起身,從痛哭流涕的男人身邊走過:“我讓律師幫你問了,他有沒有什麼話要留給你。”
36號的哭聲沒有停頓,好像猜到了老人會說什麼。
“律師說了,沒有。”老人站在門前,整理著頭髮,“很可惜,你的繭子最後什麼話都沒留給你。”
身後的哭聲更加撕心裂肺。
老人揚起微笑,擰開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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