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四人戲
宴城地鐵三號線。
一個男人正靠在一邊坐著小睡,突然有人狠狠蹭了一下他的腿,他睜開眼睛,正看見一個小男孩被媽媽抱在懷裏晃盪著兩隻小腳,好像要跳下去。他媽媽顯然已經撐不住他了,只能勉強夾著他,不耐煩地呵斥:“你到底有完沒完了?地鐵人這麼多,你非要下去幹什麼?抱著你你還不願意?你知不知道媽媽的胳膊都要折了?”
男人看了看褲腿上的鞋印,猜也知道,這是小男孩試圖“越獄”的痕跡。
他還注意到,孩子媽媽說話的時候一直在瞄他。
想讓他給他們讓座?
男人在心裏輕笑了一下,找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又閉上了眼睛。
他能想象到孩子媽媽鄙夷的表情。
無所謂。
被鄙視一下能少塊肉麼?
他需要休息,他也應該休息,他只住得起這個城市最邊緣處的房子,每天要提前兩個小時起床準備上班,同樣他回家的時間也要比其他人晚很多。
一週六天,每天都是這樣。
尤其是週五,他必須到另一個城市去給他們的技術員代班,還得多加一個小時的火車車程。
最委屈的是,代班的費用還不夠他在外面折騰一天的路費飯費,有時候火車讓道,遲到了還要扣錢;晚上回家太晚了,只能叫出租車,車費比他一天的工資還要多……
男人嚥了一口口水。
不委屈。
大家都是這樣,他有什麼好委屈的?大家都在努力,努力就會辛苦,這都是應該的。
他的耳邊響起孩子媽媽聲音越來越大的抱怨聲。
有什麼好抱怨的?
你好歹能生得起孩子啊。
我呢?
男人把腿上的辦公書包抱得緊緊的。。
你好歹回家有老公孩子的陪伴。
我呢?
男人感覺今天車裏的空調好像開得太足了。
他有點冷。
“大姐,您坐我這兒吧!”
孩子媽媽聽到這話第一反應就是趕緊坐下,抱著孩子擠在人群裡的每一秒都讓她生不如死。可現在她爲了省幾十塊錢回孃家,她硬是逼自己擠上了這輛地鐵。
從前,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竟然有毅力能抱著一個孩子擠上就算什麼也沒拿,什麼也沒背都不願意擠上的地鐵。
周圍人說話時呼出來的口臭,身上的汗味,甚至還有隱隱的腳臭味,她以前真的覺得人是會被這些味道薰死的。
可她用自己的人生證明了。
不會死,都會捱過去。
“沒事兒,你坐吧,我還有兩站就到了。”她在口是心非。
這種感覺很奇妙。
以前她常聽別人像這樣假客氣。
那時候,她還嗤之以鼻來著。
而現在,她這麼做的時候,連半點羞恥心都沒有了。
想讓座,但屁股不敢全抬起來的女生笑起來,她早就看出孩子媽媽對這個座位的渴望。
她覺得虛偽但也可以理解。
畢竟大姐不再年輕了,臉都熬黃了,這個年紀抱著孩子也要擠地鐵,這輩子可能也就這樣了。
女生把孩子媽媽拉過來,推開想趁機坐到她讓出來的座位上的兩個人。
看孩子媽媽半推半就的樣子,她真的很同情她。
人不怕被貧窮壓榨得面目全非,最怕的是被貧窮逼出了卑微的樣子。
那是靈魂的下跪。
“你應該還是學生吧?”孩子媽媽把小男孩圈在懷裏,“看著真小,是在念高中麼?”
女學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比了一個手勢:“我都已經上大學了,大二。”
孩子媽媽看著女學生纖細白淨的手指,有些失神地點點頭:“啊……真看不出來都已經上大學了……什麼學校?”
“H大。”
孩子媽媽張大嘴巴:“呀!那可是宴城最好的大學之一!高考要不少分呢!他們都說從H大畢業的孩子以後都可出息了!”
周圍有不少人被他們的對話吸引過來,也都點頭附和。
女學生覺得很自豪。
她再一次覺得自己這麼多年的辛苦沒有白費。
她很感謝現在的一切。
“名牌大學的大學生就是不一樣,學習好,素質還特別好!”孩子媽媽衝女學生比了比大拇指,“我看你第一眼就覺得你以後肯定不得了!”
女學生笑著說了聲謝謝,無意顛了一下身後的書包。
孩子媽媽立刻伸出手:“是不是書包太重了?來我幫你抱著吧?”
女學生搖頭:“沒事兒的,就是後背有點熱,一點也不沉。”
“來!我幫你抱著!你的座位都讓給我了,我幫你抱一下書包那是應該的!”
女學生覺得有些尷尬了,書包的確很沉,畢竟背了她回家要用的所有生活用品,尤其是那些護膚品,每個瓶子都沉甸甸的,價格那麼貴,裡面其實都沒裝什麼……她停住思路,意識到自己又在想那些會讓她一下子回到現實的問題了。
沒關係的。
這些都是投資,都是爲了她以後能更好地融入社會做的投資,以後她一定會有出息賺大錢的,這點錢都不算什麼。
她一邊安慰自己,一邊假笑著退卻孩子媽媽的熱情。
突然,她覺得有什麼東西鑽到了她的裙子下面,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她下意識覺得那個溼漉漉,熱乎乎的東西很噁心,馬上叫了出來:“啊!誰?什麼東西?”
她回頭看過去,視線下移纔看見一張又黑又皺巴的臉,那張臉的肌肉都耷拉了下來,一雙三角眼正衝她不懷好意地笑著。
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在電視看到的乾涸的泥土地。
那些深深的溝塹在電視裡讓她覺得震撼,蒼涼,可此時,她卻只想吐出來。
孩子媽媽也停下來好奇地向女學生身後看過去。
“對不起!對不起!”那個老男人突然變了一副嘴臉,“真是不好意思,人實在太多了,我可能擠到你了……”他吃力地往後騰出了一塊地方,“這樣就好了,這樣就不會擠到你了。”
“你不是不小心擠到我。”女學生在電視報紙,甚至身邊的同學那裏聽過很多類似的故事,她不想和那些女生一樣,被三言兩語糊弄過去,她的目光堅定,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你用手摸我的腿了!”
老男人咧了咧嘴,又尷尬又可憐地四處看了看:“小學生,你可不能這麼……你這不是罵人麼?我年紀都這麼大了,怎麼可能……”他嘆了一口氣,“就算是我不小心用手碰到了,你也不能這麼說啊。”
女學生聽到了周圍人的議論聲,但她期待的聲音沒有響起。
沒關係。
大家只是習慣“忍氣吞聲”了,所以一時不習慣她這樣跳出來反抗的。
“那絕對不是不小心碰到了!”女學生本來想壓低聲音,但又覺得自己沒什麼丟臉的,“你都把我的裙子掀起來了……”
“誒呀!誒呀!”老男人像是被什麼嚇到了,“你這個學生……虧你還是大學生!女孩子家家的怎麼好意思在這麼多人面前說這種話?”他的嘴臉又一次發生變化,“你說了這麼半天,有證據麼?有別人看到麼?話說回來……”他不屑地哼了一聲,“我為什麼要摸你啊?你比別人好看了?還是就是因為你是什麼H大的學生?再好的學校也有垃圾!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別人碰一下就說人家對自己有這樣那樣的意思……我見你這樣的見得太多了!平時裝得對誰都可好了,為人可正直可偉大了,其實呢?你根本看不起我們這種人。”
老男人斜著眼看她:“剛纔我可都看見了,你一直在躲想幫你那幫的大妹子的手,好像人家手上有什麼不乾淨的細菌似的。”
女學生被氣得發抖:“我沒有!你別胡說!”
老男人使勁得繃緊嘴唇,吐字的時候像要把嘴撕破了:“你纔是胡說!大家都坐車,都是人擠人,大家都坐得好好的!怎麼就你比別人高一等,碰都碰不得?”
女學生感覺自己的脖子都要被繃折了。
她很憤怒,從來沒有這樣憤怒,這種憤怒還伴隨著委屈和難過,搞得她鼻子酸酸的。
但是她不能哭。
她不能向這種人渣屈服!
“碰是碰,摸是摸,我已經二十歲了!我能把這兩者分得很清楚!你就是在摸我!我們去找地鐵的工作人員,我要告你性,騷擾,你敢不敢……”
“誒呀!”
有人打斷了她的話。
女學生細細地發抖,難以置信地轉回身。
是那個孩子的媽媽,她低著頭,但不耐煩的表情很清楚,她捂著小男孩的耳朵,陰陽怪氣地開口:“這還有小孩呢,怎麼什麼話都往外說啊?”
女學生眨了眨眼睛。
她對上了坐在媽媽懷裏的小男孩的眼睛。
乾淨,單純,帶著和此時此景不符的快樂。
女學生想起了自己的媽媽,她以前也是這樣抱著她,她雖然小,不理解很多事,但她知道這是保護的姿勢,這是溫暖的姿勢。
可是。
她今天站在第三方的角度去看這個代表著呵護和愛的姿勢。
她突然覺得心裏的某一個部分被人挖了出去。
原來。
這也是自私狹隘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