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誰錯了
小小的派出所轉眼就被人給擠滿了,家屬們一個個來者不善,老遠就能感受到滾滾的殺氣。
民警們排成一行站在許炙身後,儼然把許炙當成了防禦塔,希望能夠塔下發育。
許炙無語,側頭去找孫濟達,人沒找到,就被家屬的大嗓門引回來了:“你們怎麼可以隨便抓人?他們犯什麼事兒了?不就是跟領導走到一條路上,然後不小心把領導擠了一下麼?”那個家屬左右看了看尋求大家的共鳴,“就這麼大點的事兒至於把人都揪到派出所麼?要是領導不開心,下回領匯出門我們迴避還不行麼?”
塔下民警極有安全感地嗆回去:“什麼不小心擠了一下?有人動手打人了!知道這是什麼行為麼?這是聚眾鬧事,惡意襲警!老領導現在還在醫院搶救呢!”
家屬議論紛紛,被帶過來的人裡有人喊:“打人的又不是我們!”
家屬們立刻找到了中心思想:“對啊!他們又沒有打人,你們抓他們幹什麼啊?有本事去抓真正動手的人啊!”
民警在塔下蹦高:“你以為我們不想抓?還不是你們在那擠來擠去,嫌疑人就是接著你們做掩護才逃走的!”
有一個穿裙子的阿姨翻了一個白眼:“擠來擠去的人那麼多,幹什麼就抓我老公啊?你看我老公瘦的那樣兒,可能是襲警的人麼?趕緊把他放了!”
“沒說要都抓進去,配合調查懂不懂?”民警揮了揮手,“無關人員趕緊散了,早問完話,你們就能早把人領回去。”
“不回去!”一個抓著衣服扇風的男人擠到前排,“誰知道我們走了,你們會不會對我弟弟他們嚴刑拷打?誒……我們不是都把記者叫來了麼?你們也把你們的領導叫出來,我們有什麼話都當著鏡頭說,省得你們說我們是刁民鬧事!”
一聽記者,民警的氣勢減了一大半,畏縮地掃了一眼人群,轉頭看許炙:“許老師,我們孫所有事剛纔就走了,您是從市局來的,比我們有資歷有經驗,您看您能不能出面幫我們跟群眾們說兩句?”
有事走了?
許炙心裏冷笑,剛纔民警說來人的時候,他還看見孫濟達在辦公室裏曬肚皮呢,怎麼一轉眼就沒人了?
鼻子夠靈,腿也夠快,重要的是臉皮夠厚,竟然把他推出來擋槍。
他倒不覺得事情有多棘手,只是厭惡孫濟達這種能推則推的工作態度。
許炙沉了一口氣,微笑著問道:“這位先生,請問您的弟弟是哪位?”
男人手一頓,衣服前襟掉回去,先是狐疑地打量了一會許炙,然後抻著脖子在民警帶回來的人群裡看了一圈:“李嘉!你過來!”
許炙順聲音看去,是一個年輕的男人,他起身的時候,許炙又和剛纔他發現眼裏有愧色的男人目光撞在一起了,後者這次沒有馬上躲閃開,而是略帶探究地看了他一會兒。
許炙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只盯著那個年輕的男人:“你叫李嘉?”
“嗯。”年輕的男人儼然心裏憋著一股火,看著許炙的目光很不善,“怎麼了?”
“你是跟誰一起來的?”
年輕男人皺起眉:“什麼跟誰一起來的?我自己想……”
“別胡說八道!”李嘉的哥哥及時喝住他,“就讓你上樓底下買瓶醬油,你還給我看上熱鬧了,警察來了,你也不知道跑,是不是缺心眼?”
年輕男人不悅地看了一眼他哥:“哥,你甭替我撒謊,我做這事兒沒什麼丟臉的。”他晾著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自家老哥,挑釁地看向許炙,“我不是買醬油,也不是路過看熱鬧,我就是特意要堵你們的領導的!因為我看不慣!宴城現在流竄著那麼兇殘的殺人犯,你們不花心思抓人就算了,還在網上刪帖,刪微博……我就不明白了,你們的領導是有多怕我們知道訊息防患於未然?我就是想當著他的麵問問他,他把我們暴露在危險裡,自己躲在安全的地方,虧不虧良心?我沒打算動手的,我知道那種高官碰不起。”他聳了聳肩,“但可能就是報應吧,天降板磚,誰都不砸,就砸了那個什麼局長。”
“報應?”許炙笑了一下,眼裏卻結著冰霜,“做什麼事的報應?”
年輕男人還是無所謂的態度:“做了什麼你們自己知道!”
“我還真不敢確定什麼事情能讓錢局那樣的人遭報應。”許炙微微眯起眼,“難道是因為局長從人販子窩裏抱出來的小孩兒們?還是因為老局長當年爲了救一個老太太被搶匪捅的刀?或者是錢局每年給父母都被毒販打死的遺孤送去的獎金?”
李嘉把臉側到一邊,年輕的臉上憤怒逐漸被困惑佔領。
穿裙子的阿姨嘀咕了一句:“少煽情了!做警察的做這些難道不是應該的麼?做完這些對你們也有好處啊!不然那個男的怎麼當上局長的?還不是因為這些成績……話說回來,這些事還不一定是不是真的……”
“別說了!”牆角傳來聲音。
一個男人從人群中走出來,正是剛剛盯著許炙看的那個。
他沒有周圍的人,徑直停在許炙面前,一字一頓:“我看見那個人了,他扔東西的時候,我就在他的旁邊。”
“岑哥!”李嘉不解地叫了一聲,“你怎麼……”和警察站在一邊了?
“誰都不砸就砸他?”岑哥壓低聲音,“你說這話喪不喪良心?”
李嘉狠狠地皺了一下眉,抿唇不說話了。
岑哥收回目光看向許炙:“這些人都是我找來的,但是打人的那個,我確實不認識。你要抓聚眾鬧事的人,就抓我吧。”
立刻有人攔著:“岑哥,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大家都是自願來的!”
“我們自己的責任自己擔著,不要你替我們!”
“我們又不怕!大不了蹲幾天局子,能咋地啊?大家一起還熱鬧,就當小長假旅遊了。”
民警看不下去了,敲了敲桌子:“誒誒誒,這不是茶話會啊,當我們這兒是旅館了是不是?還要熱鬧,還要旅遊,要不要把WiFi密碼告訴你們啊,一起開黑啊?”
立刻有人從善如流:“行啊!你家WiFi叫啥名啊?是這個寶寶的訊號塔不?”
“嘿?”民警揚眉,“不許連那個!那是我個人的!”
有人繃不住笑起來。
氣氛莫名其妙融洽了許多。
許炙側頭看那個叫岑哥的男人:“那人的樣子你還能記清麼?可以配合我們完成畫像麼?”
“那個人剛出現的時候就戴著口罩,我當時就覺得挺奇怪的,所以一直盯著他。李嘉他們跟那位領導說話的時候,我看見他拿了一把刀想要擠過去——那把刀看著可嚇人了,我怕出事,就趕緊喊了一聲,那人可能被我嚇到了,在路邊撿了一個大石頭反手就往人群中間扔,大家都怕被砸到,當時就亂了,我想往那個人身邊擠,但是……”岑哥無奈地搖了搖頭,“後來我好不容易擠過去,就看見他把那位領導砸倒了,我猶豫了一下是救人還是追他,就這麼一眨眼的功夫,那個人就跑沒影了。”
許炙想起了什麼:“給錢局做急救措施的人是你?”
岑哥僵了一下,擺擺手:“這個沒什麼好說的,要不是我帶人過去堵他,也不會……而且當時不止我,好多人都幫忙了。”他看了一眼李嘉,“別聽這孩子說話混蛋,當時也急得跟什麼似的,跑到旁邊的小賣部買了一大把創可貼……”
李嘉的臉都已經紅爆了:“我纔沒有,我能不知道創可貼對那麼嚴重的外傷沒用麼?”
許炙點點頭。
看來他從那個黑男人身上分析出來的東西沒有錯。
這些人見識過這世界骯髒的部分,見的多了,便學會了按瓢畫葫地勾勒那些擁有權力,對他們來說遙不可及的“領導們”的形象。他們憤怒,他們懷疑一切,他們優先做出的永遠是最惡意的描寫。
但是,他們也無奈。
看到的“真相”是不是經過一環環加工粉飾的結果?
被處決的主使是不是被更有背景的人推出來擋槍的背鍋俠?
那些曾經被揭露,鬧得人聲鼎沸,群情激昂的事件在熱度冷卻以後會不會悄然“東山再起”?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他們都無能無力。他們有自己的生活,他們不能爲了一些沒有確定下來的事情中斷自己的生活。
只有最惡意的揣測成了真,被曝光出來,他們才覺得有理由可以發泄了。
所以,在互拍新聞進行直播以後,他們攔住了錢局。
他們想要一個答案。
只想要一個答案。
你們到底有沒有撒謊?
你們到底在不在乎我們?
你們到底對不對得起我們對你們的託付信任?
他們可能曾經在評論區寫下過很偏激的意見,他們可能會不分青紅皁白地謾罵詛咒,他們可能會無條件否定一個“領導”做出的所有功績。
可這不代表他們會見死不救;會真的盼著領導不作為,國風不正直;會認為這個世界沒救了。
許炙看著岑哥,看著李嘉,看著這一屋子平凡的普通人。
突然有些茫然。
在他們與這些人之間,錯的究竟是哪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