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情緣(3)
看清那張臉的剎那,丹紗終於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她目瞪口呆良久,找到了自己的聲音:“秋姐姐,你不是早就……”死了嗎?
彷彿為驗證她的話,一陣風吹來,從它中間穿行而過,了無阻礙。對方雖然仍保持著清晰的人形,但卻已無實體,仿若水汽凝出的氤氳形狀,輕靈美麗卻極其脆弱易消散。
千年前,妖界攻打人間,人類陣營分三路抵禦。豈料妖界帝君在三路之外還分出一支妖兵,繞道西南小路攻打南疆,活捉南疆王和一眾王室宗親,以及巫女秋月容所在的聖巫族,南疆軍參葉蒙得知訊息,連夜趕回欲救,卻關心則亂中途遇伏,全軍覆沒。其妻秋月容聞訊,砍傷兩名妖兵出逃,被亂箭射殺,死狀悽慘。
眼前的鬼魅正是千年前的巫女秋月容。
既然這女鬼是秋月容,那麼很多事情變得清晰,她為何認得清玄,為何出現在這座山村,為什麼現身救王子喬,為何剛纔手下留情……
千年孤魂野鬼,其間艱辛,丹紗亦能猜知一二,嘆道:“秋姐姐,你已經死了,早當入輪迴往生,不要再流連人世。”
夜風輕吹,秋月容也隨風飄出撕扯般的形狀,她忍著魂魄欲裂的疼痛,眼中露出堅毅的光,又有了昔日聖巫族巫女高高在上的驕傲,冷聲道:“我不留戀人世,我只是留戀他而已。”
她轉頭,望向林外,望向王子喬所在:“我不要投胎往生,我若往生,會被灌下孟婆湯,會忘了他的。”眼中的淚滾下來,化為一道氤氳的鬼氣彌散人空氣,她近乎歇斯底里道,“我寧願苟延殘喘著做鬼,我不要忘了葉蒙!”
丹紗心口堵著,良久,方道:“人鬼殊途,你身上的陰氣太重,只會害了他。”王子喬說過自小身子弱,卻查不出病症,所以才被父母送到山間來養,如今想來怕是因為秋月容一直跟在他身邊,無形中影響到他。
秋月容捂了臉,眼淚顆顆墜下:“我不奢求跟他在一起,我只是想再看一看他。我等了一千年纔等到他,過了這一世,他心口的字消失,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她跪了下來,哭道,“丹紗姑娘,清玄道長,求你們成全!”
丹紗一時無話可勸。
洛雲陳更是聽得雲裡霧裏,秋姐姐是誰,葉蒙又是誰呢,心口的字又是怎麼回事,難道是跟王子喬有關?他雖然滿腹疑問,但卻恪守出發之前丹紗的囑咐,不多說一個字,免得被對方識破身份。
三人一同沉默。
正在丹紗猶豫不決時,王子喬在外等得耐不住進了林子。丹紗兩人追著女鬼入林中,幾番打鬥之後便再無聲息,王子喬擔心出事,於是過來察看,輕一聲重一聲地喊著:“丹紗姐姐,洛道長,我是子喬,你們在哪裏?”
秋月容見他挨近,忙將兜帽戴上,惶急得又要哭:“丹紗姑娘,你們帶他回去,不要讓他見到這樣的我。”
事情已經明晰,但一時半刻難以解決。丹紗決定暫回客棧從長計議。葉蒙也好,秋月容也好,都是她和清玄的朋友。
這邊,王子喬已找過來。秋月容見此,顧不得其他,起身就要往密林深處奔去。然而沒飄出幾步,痛叫一聲,滾倒在一地的枯枝敗葉間。她伸出虛無之態的手拼命抓向四方,嘶啞道:“氣,給我生人之氣。”幽暗密林,少有人行,又是萬籟俱寂的夜晚,哪有多少生人之氣?
沒有陽氣維持,秋月容的魂魄形態開始扭曲,撕裂,似乎將散於天地之間。她痛苦地翻滾著:“不,我不要走。我見到他了,終於等到他了,我要陪著他,我不走!”又是一陣痛苦地嘶喊,她掙扎著飄起來,欲向林外的村莊而去,“人,我只要吸了人的陽氣就能留下來。”
王子喬闖入林中,正撞見這番景象。他錯步向前,伸開雙臂攔住她,毅然道:“要吸就吸我的吧,別再為禍村裏的人。”
秋月容停在他身前,怔怔的,眼中滾出淚:“葉蒙?”
王子喬閉上眼睛:“吸我的吧。”
秋月容已難以支撐,落向地麵虛抱住他,唇覆上他的唇,大口大口吸著陽氣。不多時,王子喬本就蒼白的面頰顯得慘白如紙,身子軟軟倒下,雙眼緊閉暈了過去。秋月容又凝出完整的形體。雖然渴望著親近她,渴求著他體內的陽剛之氣,但她還能剋制,慢慢鬆開他,抬手撫著他已變得泛灰白的唇,趴在他身上哭了。
丹紗將這一幕幕看得清楚,魂魄遊蕩了千年而不入地府,雖然躲過了鬼差的追捕,卻躲不過魂力的日益消耗。從目前的情況看,秋月容恐怕已撐到極限,魂力不足以維持形態,所以纔要吸人陽氣來補充。依照老闆娘的說法,去歲它一月只需吸一次,然而今年卻要頻繁出沒吸人陽氣,可見秋月容對陽氣的需求與日俱增。
現在她能保持理智,只吸人一半陽氣,使人生病卻不要人命,但隨著對陽氣的需求越來越大,秋月容總有一天會抵制不住對生人之氣的強烈渴求,而變成怨魂厲鬼害人性命。那時,法力高深的僧道一旦捉住她,定要將她打個魂飛魄散。
丹紗暗歎,秋月容不能再留在世上了,必須勸她入地府往生。
秋月容飄離開王子喬,一雙眼睛卻盯著他不肯轉開絲毫,悽聲道:“丹紗姑娘,麻煩你照顧他。月容感激不盡!”說著又要跪下來。
當年秋月容身為巫族神選定的巫女,何等驕傲何等榮耀,如今卻落得這般下場,不得不令人唏噓感慨。丹紗忙將她虛扶起:“秋姐姐不必多禮,葉軍參是我的朋友,照顧他是我該做的。”
秋月容擦一把淚,看向她和洛雲陳幽幽道:“丹紗姑娘,我真羨慕你。千年過去你依然能和清玄道長相依相伴,我和葉蒙連你們十分之一的緣分都沒有。”
丹紗低下頭笑了笑,掩去眼底的苦澀。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人人都有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痛,她和清玄的緣分早就斷在千年以前,秋月容尚有心口的刺字能認出葉蒙,而她又能用什麼找到清玄呢?
這些不便向秋月容吐露,於是丹紗也不多解釋,道:“秋姐姐,如果我們想再見到你,該如何找你呢?”
秋月容從袍袖中取出一串小鈴鐺,扔過去:“若要見我,就於午夜時分前來此林中,輕輕搖鈴。我聽到鈴聲自會現身。”她哀懇著望向丹紗和洛雲陳,“我等了千年纔等到他,我和他的緣分只剩這一世,求兩位念在千年故交的情面上予以成全!”
丹紗默了片晌,輕聲道:“秋姐姐,會有辦法的。”
丹紗和洛雲陳帶著王子喬回客棧,秋月容漂浮在林間樹頭,凝望著,直到那道身影消失,許久,默然轉身,躲入幽深晦暗之處。
姬三娘知道他們今夜外出捉鬼,便一直不曾睡,候在院中。見三人回來,一個兩個垂頭喪氣,第三個直接暈了被揹着回來,猜到事情恐怕不順,她怕這兩位道家心生退意拔腿走,那時全村可就求告無門,遂也不問捉鬼之事,堆滿笑道:“道長、仙姑,兩位累了大半夜一定餓了吧,我為你們準備了宵夜。”說著便殷勤地端過來。
王子喬仍在昏迷中,丹紗喂著他喝了幾口滋補養生的湯,洛雲陳最有胃口,先是掃光了一盤鹽水花生,又喝了一碗瘦肉粥和半碗雞湯,還一口一個點心地塞著。
丹紗一臉無語:“洛道長,你真吃得下去。”
洛雲陳面無愧色:“仙子,吃飽了纔有力氣想辦法。”
“那你的辦法呢?”
洛雲陳攤手:“吃得太飽,想不起來了。”
丹紗:“……”
後來丹紗才知道洛雲陳有個習慣,人家心情不好是喝酒,他心情不好是吃東西,心情越糟糕吃得越多。
洛雲陳雖然不是清玄,不知千年前的諸多事情,但他又不傻,從秋月容的話中亦猜到事情大概。對於如何解決這事,他也很犯愁,且又聽秋月容提到丹紗和清玄,更是心裏亂起來,對那個跟自己長相肖似的清玄又羨慕又嫉妒。同一副長相,為何卻有天壤之別呢。
一口氣將三人份的宵夜掃掉大半,一腔心事被食物擠到外面,洛雲陳這才抬起頭,問:“仙子,要放了她嗎?”
丹紗黛眉蹙起:“洛道長想必也看得出,秋月容的魂力已消耗殆盡。現在她能控制著不害人,但若魂力再消耗下去,對生人之氣的強烈渴望將使她失去理智,到時事態可就嚴重。”頓了半晌,長嘆道,“放是放不得了,必須勸她儘快到冥界往生。”
洛雲陳憂心:“執念如此之深,勸得了嗎?”
丹紗看向猶在昏睡的面頰蒼白的王子喬:“解鈴還須繫鈴人,子喬或許能幫得上忙。”
王子喬的情況不容樂觀,昏迷多日未曾清醒,反而病勢加重,日復一日的消瘦下去,眉心隱隱透著絲青黑,竟似已入膏肓。村裏的赤腳大夫只能醫治小病小傷,對此重症束手無策。洛雲陳只得攀過山路,前往百里之外的城中請大夫。
城裏大夫到了之後,望聞問切一番依舊診不出病症,說沒患什麼需用藥的病,只是身子弱陽氣不足。但若再這樣下去,病者性命堪憂。大夫開了道滋補方子,便攜藥箱離開了。
洛雲陳和丹紗守著王子喬,兩兩相望,甚為愁煩。
王子喬昏迷的第十日,秋月容因魂力流逝不能維持魂態,再次飄入莊裏,吸了一個樵夫的陽氣,重新凝出形狀。她沒有立刻離開莊子,而是飄到客棧房門外,想要看一眼王子喬。
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習慣。洛雲陳見到這鬼影已經不怕,他將門開啟,讓她飄進來,看床上兩頰消瘦仿若皮包骨頭的少年。洛雲陳沒有說話,丹紗也沒有說話,
秋月容看了片刻,渾身顫抖起來,像一片秋風中欲墜不墜的落葉。它緩緩落在地上,一襲流水般的黑袍鋪散開,伸手虛撫他無光無彩的臉,趴在床頭哭出聲。